跟父亲的最后道别

父亲离开时，我很平静。

没有眼泪。即使想也逼不了。

也许是身边连接而来的死讯，也许我真的很铁石心肠。没太多涟漪在心里。

见父亲的最后一次，我们还起了小摩擦。

他走的时候我在海外公干。还犹豫着要不要回来。一位同事就劝我说:"你如果不回去，将来一
定会有遗憾的。"

可我当时还是犹豫。。。我早就有遗憾，这算什么? 生离死别不就是这样? 心开始有了挣扎。

没多久小妹的电话来了。在里头嚎哭的声音像极我心中小孩的呐喊无助。" 姐，我不要。。。
我不要爸爸走，我不要这样！！"

唤醒我的，就是这把声音，我这才了解，其实，我只是不想面对罢了。

那一刻我恨不得向这声音狂奔。

迷迷糊糊的坐了将近二十几个小时的飞机。不时醒来还会问问自己:爸这次是真的走了吗? 是梦吗?

父亲几个月前，身体突然恶化。我们都以为他不行了。赶回老乡看他时，他已是昏迷状态。
几天后才醒了过来。我在医院照顾他也只是两三天的时间而已。

倒是哥哥，为父亲张罗着，没一天是睡好的。而今。。。最痛苦的是哥吧?

十多岁开始，我就已经面对好几次的生离死别。那些剧痛现在居然为我的心铺了个垫。

我知道他即使经已离去也仍在我心里活着。可是还是有遗憾的。特别是他仍旧以为我这大女儿已嫁作人妇。也难怪，他生病期间一直都是二妹去照顾他。而他心里一定不愿承认这大女儿已有三年不去探望他了。

我是确确实实一个铁了心肠的家伙。可他不会相信的。

我爱我父亲。

我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他。

他曾经很爱面子。记得小时他还"为我"买了张唱片： 写给爸爸的一封信。那首歌我一次都没听过。他却很兴奋很宝贝它。

我爱我父亲。

只是这几年我都不再这样对他说过。我只会说: 好好的照顾您自己吧。
我曾对他有怨言，有怒意。他不像一般的父亲。对母亲，他也不是个好丈夫。在我记忆里，父亲这角色，只在我孩童时"存在"过。他说的谎即使天下人都知道了，他，也不愿承认。

这就是我父亲。

终于好不容易，接受了他的本来面目，接受了他的本来面目，甚至才开始明白"接受"的真正意义时，在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时，在我以为还有许多时间能补救时， 我已又"失去"了他。

这就是我想哭也哭不出来的原因。

送他出殡那一天，天为他下了场小雨。

在家属谢礼的仪式时，我看着眼前站着的亲朋戚友们，禁不住的想问: 你们认识的我的父亲，
是怎么一个人? 真的真的，好想知道。

反观在棺里安睡的他，嘴巴并没紧闭，好像只是在呼呼大睡，好像随时随地都可能再醒过来。我还猜想，他的第一句话会不会是像那天醒来时一样: "有没有买肉干给我?" 都什么时候了，还拿父亲开玩笑? 他不在乎这些了吧。

其实，如果我愿意多和他开玩笑，也许跟他的回忆就会快乐多些了。

而今，别人如何看待他，已经没有意义。

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。 对父亲而言，他从不在乎别人的眼光。我不知道他如何看待他的人生，我也没有资格去判断。可是，我明白，他过去或对或错也随着不在了。 而他只不过是过着他想过的生活。那是他的人生。他没有必要过女儿或别人要他过的生活。

没有人能为别人而过他不想过的生活。

在这里，为他鞠的每一个躬，仿佛是在与他的过去道别。他们所有人的身上都有他曾留下的记忆，而我该谢谢这些记忆。不论好坏，它们都是他仅仅留下的遗物。我感激他们的见证。 最起码，我父亲真的"存在"过。

然后我看见了母亲。这几天为我们奔波劳累的母亲。她也站在朋友的代表席里，向父亲鞠了躬。

这一鞠躬，把我的眼泪也挤了出来。他们之间十几二十载的恩怨，也仿佛在那刹那间化为乌有。我似乎可看见两人脸上都戴上了“合解”后的平静。

我的心也跟着有了平静。

人生真的很奇妙。一旦对方离去，你也许才明白，即使再多的怨恨遗憾，也无法带走什么，改变什么的。既然如此，又何必在有生之时，将精力都投射在毫无意义又伤身的情绪里呢?

每个人"走的路虽不同，但"回"的路是一样的。

在火化场向他作最后道别时我答应父亲要为自己好好的过。

谢谢您，爸爸。再见了。